前段时间,先锋书店的创始人钱小华在饭店吃饭时,无意间听到并不相识的邻桌客人聊起先锋书店,一人夸书店办得好,另一人则说“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”。现在互联网如此发达,几乎人人都在网上买书,实体书店究竟靠什么活呢?

  于1996年创立的南京先锋书店,如今有十多家店,疫情之前依然保持着每年数百万元的净利润。先锋书店能在中国千万家书店的倒闭潮中,依旧在成长,在钱小华看来,一定程度上得益于2014年起,先锋开始做乡村书店。

  主动把书店开到农村去?当时团队内就有不同声音。为了给团队吃下“定心丸”,钱小华表态,“我们不会徒劳无功做这个事”,不论从社会效益、文化教育还是经营角度,这个事情肯定是有价值、有意义的。

  事实也正如钱小华所说。近些年,先锋书店在乡村开出了安徽黟县碧山书局、浙江桐庐云夕图书馆、浙江松阳陈家铺平民书局、福建屏南厦地水田书店、云南大理沙溪白族书局,除了厦地水田书店外,均已实现赢利。今年,先锋又开出了江苏南京的汤山矿坑书店和园博园筒仓书店。

  未来五到十年,钱小华还要坚持这样做,最近,他与同事正在浙江丽水、温州永嘉等地考察乡村书店项目。

  钱小华说:“只有情怀,难以长久。”但把书店开到乡村去,究竟是如何赢利,又是如何与村庄共同发展的?

  不为赚钱但当年赢利

  2014年4月10日,第一批书运到安徽黟县的碧山书局,4月13日书店正式开业。书局开在徽派建筑风格的祠堂里,年过七旬的书店管理员汪寿昌把这个日子记得特别清楚,他曾是碧山村村委会主任。当天,村民把书店开张当成喜事,纷纷从衣柜里面拿出“好衣服”,身上都带着樟脑丸的香味。

  最早书店来选点时,不少村民觉得奇怪:“这里一棍子都打不到人,村里没有年轻人,外地人更不来,你开什么大的书店?”钱小华选择碧山,也是偶然。当时,艺术家欧宁等人正在做乡村建设“碧山计划”,一次欧宁在南京与钱小华聊起:“你什么时候来碧山开一家书店?”

  当时有很多人劝他,城市里面条件好,为啥跑到乡村去?钱小华坦言,可能和他自身经历有关。早年间,他曾在常州金坛乡村工作,整日与农民在一起,后来还做过贩茶生意。可近年来,等他再去一些农村看时,发现年轻人都到城里面打工了,村庄日渐凋敝。他的理想,是利用书店,创造一种生活方式,吸引年轻人回来,让村庄鲜活起来。他想重塑乡村的公共空间,不仅要让村里的孩子们看得起书,也要想办法让村民闲时有一个参与公共活动的地方。

  另一方面,他始终认为城市书店已经饱和,早在2003年,钱小华就曾投入近百万元装修位于南京闹市区夫子庙的书店,但叫好不叫座,亏损严重,只得撤店止损。这些年,依旧有不少城市和商场找他,给他开出免租、装修补贴等优惠,但他经常不为所动。他认为,书店在城市里“凑热闹”不行,而乡村书店这条路少有人走。

  于是,钱小华来到碧山考察,很快与当地签约。原本是作为“碧山计划”的一部分,侧重文化教育,虽然这一计划最终不了了之,碧山书局却发展至今。钱小华曾坦言:“来这儿开书局不是为了赚钱,否则我不会选择碧山村。”汪寿昌告诉记者,2011年的一天,自己与住在泰来农庄的钱小华经朋友介绍而认识,当时他正在碧山村考察,而自己正好在整理碧山的历史,汪寿昌是远近闻名的“碧山通”,他们就边走路,边聊碧山的历史、文化。次日,钱小华还来到汪寿昌家里讨论。其实,当时钱小华也去了西递、宏村,觉得碧山很好。尤其,有了夫子庙书店的经验,更坚定了钱小华将乡村书店放在安静的碧山村,而摒弃热闹的西递、宏村,摆脱急功近利的心理,让文化和知识回归乡村。远的不说,碧山村距离同在歙县的西递、宏村不过十多分钟车程,而且,这里原本位于古道上,几乎紧挨着县城,就可以吸引不少游客前来。在碧山等乡村书店,钱小华会精心挑选关于古村落的书籍、文创产品等,并且开设各类讲座吸引读者,参与到乡村文化的复兴中。不少人慕名而来,当时有些人一买就是数千元书。

  后来,钱小华在碧山书局的二楼又开出一家“最乡村旧书铺”,摆放的都是旧书,几乎大多数逛书店的人都要摸到二楼来。名气渐渐大了,就有人慕名而来“打卡”。碧山书局成了钱小华乡村书店事业的“试金石”,书局当年开业,当年赢利,且此后几年营业额一年胜过一年。

  碧山书局让钱小华有了信心,他带着团队以几乎一年一个的节奏,开出一个个乡村书店。

  选的点都在偏僻处

  选点,是他最费心的事。钱小华选点有个原则,别人眼中的劣势,恰恰是他看中的优势,他直言偏好人迹罕至的地点,“要有一定距离,距离会产生美”。于是,他选出来的乡村书店的点,几乎都在偏远落后的地方,要么在高山上,要么在交通不便的古村落里。钱小华透露,有时为了选址,一个地方要跑十几次,“鞋子都破了几双”,他还曾在山中一脚踏空摔伤。

  比如,陈家铺平民书局,坐落在浙江松阳县四都乡陈家铺村的一处悬崖上。这家书店说来和碧山书局也有点关系,钱小华在碧山村忙着张罗书店时,正好碰到丽水市松阳县领导考察“碧山计划”和古徽州建筑保护,后者便邀请钱小华到松阳考察。到松阳后,钱小华看了几个修缮好的、易于操作的场地,却都不满意,又自己寻了好几个点。再见到这位县领导时,钱小华直截了当:“我看中了陈家铺村。”这让在场的不少人吃惊:“放着那么多已经修缮好的地方不选?”陈家铺村当年可算得上是松阳县最贫困落后的地方之一。钱小华有自己的理由,那是一片未开垦的“处女地”,像一本新打开的书,双方选定场地后一个月内,就完成签约。

  多年来,处在悬崖边上的陈家铺村山高路远,有着600年历史的村子,无人问津。这里是崖居式古村落的代表,曾经也是“整乡搬迁,下山脱贫”的对象,村民陆续住进县城周边的安置小区,还有一些村民离乡谋生,导致山上越来越多的房屋、田地闲置。2014年,陈家铺村还曾入选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。平民书局选址于此,并非冲着目的地原有的客流,它的野心在于要以其自身的能量打造新的文化景观,参与项目的建筑师张雷对陈家铺文化礼堂旧址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,这家现代化书店被评为“2018年度最美书店”。钱小华与同事有一个共识,先锋认可“网红”的评价,但绝非只是满足于“网红”,因为吸引客流本就是“网红”逻辑。先锋的坚持之一是“选书”。当回答什么是好的书店时,钱小华说:“就是我来过这家书店买书,下一次我还想到这家书店买书,这就是好书店。”从平民书局首批选书可以看到,不仅有2万多册的中外文学、名家诗歌、人文社科等图书,同时还搜集了有关松阳的历史沿革、民俗文化及文艺创作的书。

  平民书局是当地对乡村内传统建筑等闲置资源活化利用的典范之一。在松阳当地有句俗语,“三都笔杆子,四都泥腿子”。近年来,“泥腿子”四都乡吸引了不少游客和创业者返乡,先锋书店来后,陈家铺村成了游客热门打卡点,2018年国庆假期,每日到访陈家铺村的游客超过1万人次。常年在外经商的陈家铺村“80后”青年鲍朝火也从上海回乡,被推举为村支书,为古村注入生机。

  坚持只开书店不做民宿

  在好几个村庄,村民们都对乡村书店心怀感激。

  每次钱小华到碧山村,总会有村民主动送来茶叶、山芋粉、笋干等土特产,盛情难却,让钱小华有时觉得“不敢去”。平民书局的店长李霞,已经被村民当作“陈家铺的女儿”,她不仅在此经营书店,还经常帮助当地村民挑东西、砍柴火。前几天,李霞走在路上,有村民要塞给她粽子,为此推托许久。

  陈家铺村老书记鲍根余对钱小华说,村子是靠书店才兴起来的。平民书局到村里之后的几年间,村里引来了飞茑集、依山半舍以及云夕摩加等民宿,还有专门从事文创、建筑的工作室。

  钱小华为记者算了一笔账,今年“五一”期间,平民书局销售额5万多元,平均客单价100多元,500人左右买单,来逛书店的大约有2500人,显然是陈家铺村和附近人流最密集的区域。村民还提到一个细节,以前他们的山芋干、端午茶、番薯条等,要乘公共汽车到县城卖,来回一天时间,能卖一两百块钱。自从平民书局进来后,不需要出门了,家门口自产自销。来书店的人就把他们的农产品买走了,有一位上海游客,在平民书局前后买了近70份茶叶等各类农产品;有村民在村里开小店,一年收入2万多元;村里的青年人回来了,其中有姐妹两人一起回家开农家乐;鲍根余退休后,被聘在书店工作,兼职陈家铺村的导游。

  在桐庐,要在山路上开一个小时车,才能到达海拔600余米的戴家山畲族古村落中的云夕图书馆。一次,钱小华跟作家阿乙去举办活动,不仅周边村里的学生来听,还有不少城里人驱车来,山路上全是车,村里的民宿早早住满,阿乙等几位嘉宾也只得晚上下山,到桐庐县城去住。村里原先只有一家民宿,书店开出来之后,为当地带来了人流和“文艺范”,现在村里已有近10家民宿。

  从做乡村书店之初,钱小华就给自己定了一个“底线”,那就是开书店一定要有益于百姓,并且让老百姓看到希望。

  比如,钱小华坚持不在村里开民宿。有一些乡镇干部和管理团队都曾提出,可以考虑和乡村书店同步做民宿,不然是浪费先锋书店的品牌资源。但钱小华认为,自己只要做好书店,民宿让懂的人做,让村民们去做。与桐庐戴家山类似,碧山书局刚开业时,碧山村里只有两家民宿,现在竟有了40多家。

  乡村书店之路还待探索

  只要做好乡村书店,也就够了。

  钱小华乡村书店的一大特色,是文创产品,图书在营业额中占比不过三成。他和团队结合当地民俗特色、历史沿革等,创造符合当地实际的文创产品。比如在陈家铺平民书局,销售量较大的,肯定是书店内“松阳文创专区”的江南秘境笔记本、松阳诗词布包、方言徽章等,这些都是书店团队多次考察当地民俗后,设计出的文化衍生品。

  现在,松阳当地政府部门也会购买先锋书店的文创产品送给外地客人。在黟县碧山书局,70多岁的原村主任汪寿昌在店里做管理员,他的手绘作品也是文创产品之一,不少游客邀请他一起合影。

  先锋书店乡村拓展计划负责人、董事长助理张瑞峰透露,在2009年,他们开始探索自主的文创产品开发,并在2011年申请到了“独立先锋”文创品牌,如今文创产品已成为书店的主要盈利点,占销售额约一半。他们正探索为文创产品打造网上渠道,网上销售已占到文创营收的近一半。

  目前看来,这批乡村书店应该能顺利地运行下去——去年9月,衢宁铁路正式运营,大山深处的松阳县结束了不通铁路的历史。未来,衢丽铁路也将穿城而过,从火车站到平民书局,不过50分钟车程。

  此前,负责设计陈家铺平民书局的建筑师张雷,后来还以设计入股的方式,参与到云夕摩加共享度假空间的经营,这一项目由村集体、松阳县文旅投公司和杭州、上海等地的公司共同投资。最近,乡村书店有了新探索,准备在陈家铺平民书局成立乡村孵化中心,在陈家铺打造乡村书局人才学校,依托平民书局出众的运营经验,对先锋员工在此进行专题培训学习,为乡村书店输送人才。

  “书店的未来在乡村。”在钱小华看来,乡村书店正像是“一件未完成的作品”,他手上还有十多个选点,他还要在一个个村庄里探索下去。